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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看一次,就被那毫不矯情的老粗〝張先生〞給感動一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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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先生的哭泣
作者:旺爺 轉貼自<和信治癌中心醫院雙周刊>
張太太逝世的那一天,張先生竟然哭得不成人形,哭得令我們心疼。
他平常兇巴巴的,不是指著我們臭罵,就是威脅要跟我們沒完沒了,很討人厭。那一天,他在加護病房裹頭崩潰了。他伏在張太太的床邊嚎啕大哭,吵得隔壁床病人的家屬大聲抗議。
他聽不進四周紛沓而來的指責,哭得聲嘶力竭,勢不可擋,眼淚滔滔如洪水肆虐而下,擊垮妄想圍堵的堤防。我們這些曾被他駡到臭頭的醫師護士社工人員,那些剛剛被他列入臭駡範圍的隔壁床家屬,這時都被他震懾住了。他真的「很吵」,可是他真的很悲傷,他真的很愛他太太!
張太太得乳癌己經五年,一直在我們醫院冶療。最近癌細胞到處侵犯,已經末期了,活得實在很辛苦。
張先生焦躁土直,不肯等待;有話就講,嗓門極大;這個鏗鏘有力的語助詞不算什麼,他一直沒頭沒腦地打斷別人的談話,才真正令人受不了。我們不喜歡,張太太也覺得很煩。有他在,就無法把一件事好好講完。他會把十分鐘前談過的話題又重問一次,也會說中西醫合併,綜合各家優點,效果一級棒。大家正忙著安排冶療,他突然說據他所知,化學治療在殺死癌細胞的同時,免不了也傷到自身,這時乳酸菌特別有效。為了讓診療的過程平順一些,張太太叫他待在外頭,不要隨她進入診間,「病都看不下去!」。
當張太太步出診間,他又插在下一位病人之前,搶着告訴醫師有關乳酸菌,白木耳,生牧草如何加入化學治療的意見。其他病人抗議他耽誤大家的時間,千夫所指,他也說不了幾句,只好提著包袱,跟在太太身後,沿路一直「碎碎念」。嘮叨之中,免不了有幾個「╳」字,充斥飄蕩在醫院狹窄擁擠的走道中,回聲很大,餘音不絕。幾次下來,更惹人厭了。
這段時間以來,張太太的病越來越嚴重了,她自己心裡也有數。有一次,她來急診,虛弱得嚇人,抽血檢查發現電解質嚴重缺乏。她剛做完化學治療,上吐下瀉,張先生又讓她喝下大量「有效的」乳酸菌,把電解質都拉光了。他再三強調乳酸菌的好處,說是化學治療的毒性太強,把他太太「毒」得這麼虛弱,這次病房費應該由醫院「賠償」,他不付。
拉肚子事件之後,張太太的情況江河日下,醫院開始提到安寧照護的問題。一如預期,張先生破口大駡,說醫院醫不了他太太的病,不認真加緊研發,只想放棄。
「如果發生危急狀況要放棄積極搶救?讓她平靜地走?這是什麼話?我才不簽這種同意書!做人就是要永不放棄!我太太若有什麼三長兩短,我就要跟你們這些人沒完沒了!讓你們嚐嚐這種滋味!」
「如果發生危急狀況要放棄積極搶救?讓她平靜地走?這是什麼話?我才不簽這種同意書!做人就是要永不放棄!我太太若有什麼三長兩短,我就要跟你們這些人沒完沒了!讓你們嚐嚐這種滋味!」
幾天前,張太太喘起來了,醫院請了一大堆人來「照料」張先生。原來照顧張太太的主治醫師抱著烈士般的心理準備,告訴張先生,他太太的病再醫下去,延長不了多少時日,只帶來極大的痛苦。人終究有極限,早晚都會走上這條路,不要再折騰她了,依她的意思,讓她好好的去吧!結果又是被張先生狠狠吼了一頓。我們會診心理醫師來開導張先生,才一開口就被他的口水噴個滿臉,沒什麼進展,只能搖頭。
那天早上,張太太情況危急,大家都看得出來,再不用呼吸器,那口氣就上不來了。醫院再度詢問張先生:要不要積極搶救?在短短的幾分鐘內,張先生神情改變了,由原先的土直覇氣,變為慌亂躁動,根本做不了任何決定。不得以,氣管插管插上了。一條又一條糾纏不清的管線,一臺又一臺閃爍不停的機器,延續著張太太的生命與痛苦。不久,醫院把張太太轉入加護病房。
張先生就這麼哭了又哭。在醫院工作的人,看慣了生生死死,却不常見到張先生這樣驚天動地綿延不絕的哭法!在他的哭聲中,時間幾乎停止。好久好久,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思索着些什麼。不知過了幾個世紀,張先生自己停止哭泣,悶坐在地,開始訴說從頭。
他們相親結婚。婚後,張太太告訴他,自從相親時第一眼看到他,不知為了什麼,她對他一見鍾情。即使聽說他脾氣有夠壞,她仍然決定這輩子就是要嫁他。
婚後,張先生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。三餐張太太都親手打理。不論刮風下雨,每天早上他們家都有嫋嫋炊煙,那是太太在做飯。中午在辨公室,他的便當,總是最豐富又新鮮。用的都是當令的普通材料,菜色卻總有變化。他的「愛心」便當很出名,惹得其他同事天天圍觀,各自回去向老婆報告兼抱怨。張太太的巧手,讓他大有面子。他最愛獻寶,沒事就「逼」同事來家裡聚餐,看同事狼吞虎嚥,把他太太煮的菜,一盤又一盤吃個精光;聽同事沒口地稱讚他太太手藝高超,說他脾氣壞,醜八怪,怎有福氣娶到這種好老婆?他好驕傲又好快樂,紅光滿面,口沬橫飛,拉著同事,一再重覆地講述他們相親時的細節。張太太在廚房忙著,只有在他講得太大聲的時候,才紅著臉制止一下。
他們沒有小孩,兩人到齊就算全家團圓。雖說不無遺憾,兩人卻能互相體諒,總說沒有小孩,才可以明目張膽地繼續談戀愛。老大不小的中年人了,親蜜的言行,每每成為他人取笑的對象。同事說他每天在辦公室打電話給老婆真噁心,一個不小心,聽到片段,實在肉麻。沒想到他那麼一個大老粗,滿嘴髒話,隨時和人家起爭執,竟是那麼怕老婆,和老婆講話完全變了個人,稱得上溫良賢淑。他聽了只更喜孜孜的,打電話向張太太報告,又撒嬌去了。同事們都知道他這個「罩門」,遇到他「驢」起來,不必跟他吵,打電話給張太太就搞定了。
張先生也清楚自己的脾氣臭,如果不是有老婆照顧,老早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了。他們沒有小孩,老婆說他就是她兒子,她要施以愛的教育,把他教養成材,免得他不知世事,受人抵制。他說老婆正如老娘,他想永久承歡膝下。
而現在「老娘」不理他這個「兒子」了,真是沒信用!說完,他又哭了起來,聲音幽幽悶悶的,好像就要哮喘。張先生自顧自說著哭著。旁邊一竿子人,被他罵了好幾個月的醫護社工,「新進」剛被他吼過的隔壁床家屬,本來很氣他的,現在都紅著眼,紛紛裝做有事要忙,各自找紙巾整理門面,心裡想著自己的人生,自己的家人。
又是幾個世紀過去,身心科醫師第一個恢復過來,拿紙巾給張先生,扶著他站起來,在椅子上坐下,拿文件讓他簽。眼看暴風雨己經遠去,大家都鬆了一口氣,誰知,張先生又「飆」了起來,他發現娘家一個人都沒來。他罵他們豬狗不如,自己親人最後一面都不來見。他忘記是他把娘家的人趕出去的,又數落了一陣。
原來,張太太娘家非常重男輕女,張太太小時候備受泠落,心中滿是苦楚。而張先生排行老二,因大哥軟弱,常被欺負,都靠他打抱不平。大哥年前中風過世,患有精神疾病的大嫂和姪女,至今仍由他照料。姻緣天註定,一相親,這兩個人就遇上了,一個渴望有人照顧,一個老愛照顧人,真是契合!只是婚後角色互換,在社會上張太太照顧張先生還多一些。因為張太太,他三餐有滋味,生活有光彩,也才有朋友。否則,依他的臭脾氣,恐怕連找個講話的人都難。
身心科醫師嘆了口氣,大夥兒也都嘆了口氣。我們想開導張先生,但開導得了嗎?不曾愛人愛得這麼深,我們能了解張先生這麼熾烈的感情嗎?不曾走到死亡的邊緣,我們可以體會親人間難以割捨的牽掛嗎?不曾陪著摯愛的人在死亡之前徘徊,我們能感同身受肝腸俱裂的痛苦嗎?在人生路上,我們其實乳臭未乾。面對如此刻骨深情,死生大事,我們只讀了幾本教科書,就有資格叫他看開一點嗎?我感覺得到,在場每一個人,都因他而想到了什麼。我們得之於他的,反而更多。
不再有人認為張先生沒水準了,以前讓我們敢怒不敢罵回去的蠻橫言行,如今看來,只是憨直。這麼愛太太的張先生,在最後的這兩年裡,因太太進出醫院太頻繁,乾脆辭職,陪太太東奔西跑,最常到的地方就是我們醫院,所以才有機會讓我們對他「印象深刻」。現在覺得,那些文質彬彬的人,愛太太的程度,未必比得上張先生!
然而,生死關頭,深情的先生,堅持為太太所做的事,一定對太太好嗎?這些付出,能治療自己心中的不捨,却也加重了太太的痛苦。對比起來,那些愛得比較不濃烈的丈夫,「該怎麼辦就怎麼辦」,他們的妻子反而省去不少折磨。
即使我們知道張太太活得越久只是苦得越久,我們能堅持要張先生「讓她好好的去」嗎?就算帶著痛苦,也只能再活幾天,這幾天就沒意義了嗎?之前,在討論安寧照護問題時,張太太雖然和先生吵了一架,終究不違背先生的意思。這個決定,帶著多少曲折不盡的設身處地?如果那時候她堅持不再積極治療,她知道依張先生的個性,日後他一定會後悔,痛責自己為什麼不盡一切力量死命挽回呢?也許還有機會!他們夫妻仍是一體,永遠在替對方著想。張太太自己可以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,但她畢竟捨不下丈夫。人多活幾天有無意義?人什麼時候「去」最好?我們能代替他們做决定嗎?
在這個時候,醫院要如何幫助如比深情的張先生?那個一直被我們「錯怪」而厭惡的張先生?心理醫師又嘆了口氣,告訴他:「如果現在「走」的人是你,想必你太太會很傷心,很無助,你放心自己先走,讓她一個人在世上無依無靠嗎?」張先生頓了一下,點點頭說﹕「還是讓她先走,我留下來好了!」。說完,又掩面輕聲嗚嗚咽咽了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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